有信号啦
这时候,站在院墙上的人再把孩子们的信号传达给山上转动天线的壮小伙们。这一幕似曾相识,多像电影《地道战》中的某个情节啊
一个十冬腊月过去,人们对看电视最初的热情锐减。再听不到村子周围成天嗷啊的呼喊。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经过一个冬天的特殊关照后,翻过年就成了杨家爸三抽桌子上彻底的看货,无人理睬,渐渐落满积灰。细心的人会发现,积灰上不仅有老鼠跑过的爪痕,还有黑如麦粒的老鼠屎。又一个冬天,满斗回来时,骑着一辆二手渭阳牌摩托车。一夜过后,第二天再骑,怎么也踩不着火。于是,村民熙熙攘攘又来了,一个人骑,其他人搡,在学校门口的土路上,踢里倒腾,起土三尺,一会儿搡过去,一会儿搡过来。摩托车像个顽固的坏分子,故意与满斗作对,从头至尾,没有启动过一次。翻过年,满斗又去搞副业了,摩托车被杨家爸仍进平时放农具的草棚,搁置起来。夏天来临,雨水增多,柴火被雨水淋湿,杨婶一下两下做不熟一顿饭。饿极了的杨家爸跑进厨房一看,杨婶还没拢着火,灶膛里直冒死烟。原来是柴火潮湿造成的。杨家爸二话没说,小碎步跑进草棚,把摩托车油箱里的油抽出来,做了拢火的引子。这一刻,杨家爸冲着摩托车露出久违的微笑。把他家的,原来铁驴并不是一无是处。杨家爸更不会想到,有朝一日,变成一堆烂铁的摩托车,还能卖80块钱。这些钱没有做为它用,而是给患中风瘫痪的满斗买了三盒朱砂安神丸和两瓶舒筋活血片。此刻的满斗像一堆破布,坐在大门前的石板上,面对载破烂扬长而去的三马子,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。杨家爸好像听懂了儿子说的话,朝他扬扬手臂,示意不要吵。满斗拖着病体,在家熬了两年,还是走了。因为他至死未娶,没留下一儿半女,按照习俗,不能土葬,不能进祖坟。杨家爸让人帮忙把尸体抬上架子车,拉到村子东头的山沟里,亲自点了一把火,葬了。碎斗天生罗圈腿,耳背,大舌头,说话咬字不真。VCD盛行的时节,有人借走了满斗的碟片,便指拨碎斗去要。他冲着人说:我要我家鸡(碟)儿呢。搞得主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碎斗情急之下,指着人家面柜上的VCD说,是看的鸡(碟)儿……村里人养猪,大多散养,很少有人圈养。到给猪喂食的时间,主人站在院坝或大门边上,悠长地呼唤: 嗷——狫狫,吃食来
听到召唤的猪,飞奔似的朝家的方向跑来。如果让碎斗唤猪吃食,是这样的:哎——吆吆,七夕(吃食)来。不知情的人听到,能笑岔气。碎斗最爱倒腾收音机,大的小的,好的坏的,新的旧的,有声音没声音的,塞满两抽屉。但杨家爸对碎儿子疼爱有加,因为他手细,不乱花钱,一年到头,总能给家里上缴一部分。有时全部上缴,没抽烟钱的时候,再伸手向父亲要。满斗一得空,不是睡懒觉就是找人"折牛拐子",或者蹲在向阳的"牙岔骨"台上,边晒太阳边嗑麻子,吃的两嘴角往出流白沫。碎斗不一样,不论是杨家爸指派的活计还是杨婶安顿的家务,他都能心甘情愿去完成。用苏台人的话说,杨家是石头瓦子支起来的一家,一点不假。长得看过眼的不务实,务实的又生的不相堂(光鲜亮丽),弟兄二人眼睁睁过了婚配年龄。杨家爸也想学学村里其他人,用女儿给满斗换个女人。谁知满斗本事没有,心气儿倒高,干脆利索地回绝了杨家爸的想法:没女人宁可打光棍,也不要换来的,我丢不起这人
女子很快嫁了人。生下一儿一女,两个娃娃一个上一年级一个上二年级的时候,两口子发生矛盾,大吵一架。女婿一时想不开,喝了半瓶敌敌畏,年纪轻轻便见了阎王。杨家爸和杨婶私下商量,让女子带娃娃回来,不管男娃女娃,带回来一个就行。给满斗换女人没指望了,就给碎斗换,有总比没有强。但女子有自己的盘算,百日纸过后,她自行做主,把自己续给了婆家兄弟。杨家爸的算盘再次落空。杨家爸心好,喜乐善好施,结交了一个秦安来的货郎先生。有一日,他撺掇杨家爸,说老家有一哑巴姑娘,钱多钱少无所谓,只要出钱,女方家就答应她做谁家儿媳妇。杨家爸听风就是雨,叫上几个亲戚邻居,跑了一趟秦安,没几天,花两千块钱引回来一个脸白不会说话的女子。人见人爱,都说杨家爸好人有好报。一年下来,哑巴依旧是哑巴,依旧不会干活。杨婶怎么教,就是学不会。慢慢地,人们发现,白脸媳妇不但哑巴,而且智障,逢啥吃啥,也不顾羞丑,不管面前有没有人,不管面前是谁,抹下裤子就尿。如果白脸媳妇能替杨家生下一男半女,啥也不干也可以,杨家爸认了。但两年过去,不见她小腹有丝毫动静,一如既往的平展,没有怀孕的迹象。杨婶丧气急了,抱怨道:捉只鸡娃子,还下蛋呢……在杨婶的念叨下,杨家爸动了抛弃的念头。终于,找了个农闲的日子,把白脸媳妇带到秦安,预交还给娘家。谁知娘家空无一人,人去屋空,窑门前的空地上,长满杂草,看来好久没有住人了。杨家爸才想起货郎先生,原来他两年没有来过苏台地界了。这时候,杨家爸认识的老道出现了,老道也姓杨,是个独臂老人,人称杨没(mo)手,因为能掐会算,时灵时不灵,有人背地里叫他杨日鬼。挽着发髻,行走拎着月牙铲,常在杨家爸家里借宿吃饭。他声称自己在崆峒山出家,是广成子一百二十代弟子。他听说杨家爸不想要哑巴媳妇后,自告奋勇站出来,愿意将她带到平凉城,丢下,让其自生自灭,是死是活,看造化。因为出门要打车,便张口向杨家爸要了200元。杨家爸毫不吝惜,慷慨地给了他200元做盘缠。一个灰蒙蒙的早晨,杨没手带着哑巴媳妇上路了。杨没手并未按照他给杨家爸的承诺行事,而是把她1000元卖给了别的光棍汉。此消息传进苏台,传进杨婶的耳朵,她紧要牙花子,挤出一句话:小心另一条胳膊
杨家爸安慰杨婶,卖了总比撇了好,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,万一饿死在平凉,岂不是咱们害了一条命。杨婶不情愿地说:天底下数你心善。没几年,有人去三十里外的山河镇赶集,遇见曾经的白脸媳妇,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儿子在浪集市。做饭的杨婶听到耳朵里,操起擀面杖,追着碎斗就是一顿打,一边打一边骂:你个完怂(没用的东西),咋不去死,活着有啥用,咹?这时候,杨家爸年龄不小了,加上满斗和女婿的死,他像落上秋霜的蓑草,在生命的风霜里摇摇欲坠。搬迁的消息随即飘荡进苏台,人们开始蠢蠢欲动,摩拳擦掌,有能力的人,准备去新的地方大展拳脚,开辟新天地。而杨家爸,一筹莫展。前前后后给满斗治病,掏空家里所有积蓄,几头牛也卖掉了,到头来,人没人,钱没钱。牛由碎斗的舅舅天生一手经办,由他放由他喂。杨家爸不操一点心。看到姐夫要卖牛,他急的嚎啕大哭。搬迁在即,搬迁费捣着借可以,但新搬迁的地方只有两间房,四口人搬去怎么住,成了杨家爸的一块心病。一间当厨房,给碎斗住,另一间他老两口住,那天生住哪?眼下再盖一间房显然不现实。杨婶开始埋怨早已死去的碎斗奶奶:活着活着,老糊涂了,上哪领来这么一个光会喊娘的瓜子,你死了倒轻省,把祸害转手丢给我们。杨家爸搬迁的前一年秋天,他和杨婶割蒿子回来,推开大门的一刹那,杨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丢掉背上的草捆,瘫坐在地。天生平展展趴在院子里,像只死蛤蟆。七窍流血,口涌血沫。地面上有手抓过的痕迹,两只鞋被蹬掉了,看来挣扎了好久。杨家爸镇静地把手指放在天生鼻孔上,测试了一下。人已死透。搬到新的地方,杨家爸就病倒了,卧床两年,身上长了褥疮,夏天生了蛆,招惹来一群一群苍蝇,满屋子嗡嗡乱飞。人一进屋,受惊吓苍蝇轰的一声,像无数战斗机左突右飞,狂轰乱炸。碎斗要外出挣钱,顾不上在床前尽孝,留下杨婶独自在身边侍奉。杨家爸要着吃过一顿牛肉后的下午,彻底与这个世界做了了断,一碟炒牛肉,算是最后的晚餐。……如今,碎斗已进入不惑之年,外出打工,工地老板嫌他耳背年纪又大,没人敢收留。便和杨婶在家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。杨婶有养老金、有低保,碎斗有残疾证、也有低保,日子总算过得去。突然有一天,杨婶像得了魔怔,扶着门前的柳树,在村巷和尚念经一般口吐污言秽语,具体骂谁不知道,但能听出大概,好像说天生不是她害死的,油饼里的老鼠药不是她放的……